在距离死亡近的地方,上演着人间的悲欢离合,以及艰难的选择。每日人物(ID:meirirenwu) 图文 / 张晓晶编辑 / 陈 璇9月23日,因为一次突发的窒息,我患病的家人被紧急送进本地医院的重症监护室(ICU)。 重症监护室大概都是距离死亡近的地方。 这间ICU病房中大概有30张病床,多的三类病人是:脑出血、癌症晚期、车祸。偶有其他突发状况。 ICU病房没有窗户,24小时亮着白炽灯,无法分辨昼夜,里面的病人大多昏迷或者半昏迷,也无需分辨昼夜。深夜的ICU病房外在这间房间里,人们每天都面对抉择和生死。陪护区的人常常谈论生死。有人会说,突然出车祸死亡好了,免得拖很久让人牵肠挂肚,也有人觉得有个心理缓冲和告别好。这种不同意见只能是种假设——因为当事人大多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命悬一线了。 每次ICU病房的门打开,医生或者护士呼叫某个床号,几乎所有陪护家属都会惊跳而起,迅速围拢过去,在听清楚不是叫自己时又都低头散去。 1住进ICU的前两天,往往是忙的,准备物件、做各种检查,病区大门不停打开。病房里,每隔一两米一张病床,床旁围满了机器。为了护理方便,病人都身体,下面铺一条由家属购买的白色浴巾,上面盖一条由医院提供的薄被子。 一张床挨着一张床,男女没有区隔。 10床是一个28岁的青年人,突发脑出血,从急诊室直接被送进ICU病房,陷入昏迷,再也没有清醒过。外面陪护的是他的父母——一对儿五十多岁的中年夫妇,丈夫退休前干了30多年交警,妻子是一名普通公务员。妈妈每次进去探望,出来都会哭好久。 我们住进来没多久,这对中年夫妇的儿子过世了。 当天夜里11点多,病区的电动大门忽然打开,医生叫10床,夫妇俩人都已合衣躺下准备入睡,疑惑地起来跑过去听。 医生说人怕是不太行了,让夫妇俩人进去看下。
俩人进去后,一直待到12点多才出来,陪护区的灯已经熄了,因为没有窗户,室内特别黑,只看到两个黑影回到床铺上悉悉索索地收拾东西。 我想那时屋里所有人都醒了,但是静悄悄的,没有人问。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声:“孩子怎样了?” 黑暗中听见病人妈妈回答:“走了。” 接着几个年轻人从床上爬起来,主动去帮夫妇俩收拾东西,往楼下搬运。 ICU病房的家属们大多都有心理准备,多已为亲人备好了后事。唯独这一对儿父母,从来没想过孩子会去世。 他们一直在感叹儿子的命苦,自己命更苦——独生子,未免娇惯,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正当职业,听人忽悠去做了不知道哪门子生意,赔了一百多万,把老两口的积蓄也都搭进去了。夫妇俩说,那时候还安慰自己,钱不要紧,花了再赚,人都平安就好。可是现在,人也没了。儿子还留下个2岁多的小孙子,在电话里一开口找爸爸,奶奶就流眼泪。 他们还想象着,孩子可能出院后要留下后遗症,不管咋样,都得养活他。孩子欠下的债慢慢还,退休金不够花,他们还得找个生计。现在,一切计划都戛然而止。迫切的事儿是给孩子临时准备殓衣,老父亲连夜去敲开寿衣店的门买一应物件。 这位退休交警日常性格坚强,一直带着明显的职业特征,走路风风火火,说话大嗓门。不敢想他连夜去敲开寿衣店门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。 等他们收拾停当离开陪护区时,已经是夜里2点钟了。 陪护家属住在ICU病房外,一间三四十平米的房间里。屋里摆满了上下铺的床。陪护家属的住处 医院周边各种小店和小摊贩都卖一种儿童使用的塑料制爬行垫,二三十块钱一张,陪护区的家属人手一张,用圆珠笔写上自己的名字,晚上打地铺用,或者铺在硬板床上代替褥子,白天卷起来戳在一角。 房间里安静下来,有人翻身继续睡去,有人睡不着在门外走廊里转来转去,低声抽着烟聊天。2那天凌晨,住我对床的一位家属,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,我们就聊了起来。 她姓常,看护的是她老伴。次见她时,她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方格衬衣,乍一看,还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。几天后,熟识起来,才发现她头脑清晰、颇有见识。让人敬佩的是她的坚强。 她老伴18年前被查出肺癌,经过前期的放化疗治疗后,一直在家休养,全靠她照顾。她曾经独自带着老伴前往北京天坛医院看病,在医院外等了一个月才排到床位做手术。很难想象,这样一个老太太拖着一个重病的老伴,是怎么穿梭在北京拥挤的医院中,挂号、排队、等待、找旅馆、防被骗。成功住进医院后,手术前后的护理也是她自己完成的。常阿姨的床铺 此等大事,一定得是强悍的、泼辣的人才能办到。而恰恰相反,老太太瘦瘦小小、柔言细语、干净整洁,行事作风还颇有些女人味。一个女人的坚韧,有时候真是超乎想象。 对于她来说,进京看病这样的事,只是她漫长陪护岁月中普通一件事而已,讲起来也是云淡风轻。她说难的时候,是老伴刚病的时候,不能接受,觉得难过、痛苦,后来慢慢接受了现实,也就一天天这么过来了。 医生说,肺癌作为死亡率高的癌症之一,常阿姨的老伴能生存这么多年,跟她良好的护理有很大关系。 老头的病,她心里有数,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。 她说这么些年,早就适应了这种生活状态,每天面对老头随时就走的担心,病危书不知收了多少回。 这18年里,每天照顾他,陪他说话,偶尔出门买东西也是为他买,跟邻居聊天也不敢多说,急急忙忙就得回家。出门为自己办的事情大概就是剪头发了。 早就忘了外面的世界什么样,也忘了自己。 我建议她在老伴过世后好好放松下,出门旅旅游。她说:“人家都是两人搭伴出去玩儿,我形单影只的有什么好玩的,也没精神玩儿,不想去。” 她还说,老伴刚退休还没患病的时候,俩人曾一起出门旅游过,现在还常常想起那时候的情景, “那时候真好啊……” 310床病人走后的第二天,陪护区的人照常起床、吃饭,没人谈论昨天夜里的事,死亡的阴影仿佛消散了,又仿佛就隐藏在某个角落。 对于突然消失的人,大家好像对他们的去向都心照不宣,很少谈论。 这种平静持续到下午,人们正在吃晚饭,走廊里传来了呼喊声,一个男医生跑得飞起,打开ICU的电动大门,又飞快地跑着返回去。 在陪护区待久了,陪护的家属都有点儿像受惊的野兽,一点动静都会从座位上弹跳起,心惊肉跳。此时,陪护区的人们都放下碗筷跑去张望,几个年轻人涌到走廊边问是否需要帮忙。男医生回头丢一下一句“帮我摁着电动开关,开着门”,一阵风又跑过去了。 不一会儿,一群医生护士推着一张病床过来,床上还跪着一个医生,不停地给病人做心脏按压。一行人很快进去了ICU,只留了三个小伙子在外面。紧接着,陆续赶来好几位其他科室的医生,进入ICU做会诊。半小时过去了,里面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,走廊里很快安静下来,陪护区的家属们又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被打断的晚饭。留在外面的三个小伙子,一看就知道谁是病人家属——那个男人一直蹲在地上哭。抢救中的产妇这是个让人很揪心的病患。一个产妇,前一天晚上9点钟才做完剖腹产,一夜平顺。当天上午,护士鼓励产妇下床活动活动,产妇还去上了厕所,只说觉得有点虚累,有点气闷,别的倒都挺正常。 医生来查房时说,她可能有点低血糖,吃两块糖就好了。到了下午,产妇第三次说累,有点儿喘不上气。等她老公找来医生,发现产妇已经不行了,量不到血压,心脏停跳。产科抢救了1个小时,不见成效,又紧急转进了ICU。 又过了一会儿,病区大门打开,护士叫产妇老公进去签字,并告诉他恢复了一点心跳,但状态还是很不好,仍然在抢救中。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,产妇老公反反复复被叫进去签各种字四五次。他不再哭了,表现得有些木然和惶惑,蹲在角落的地上,一言不发。跟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个小伙子则一直打电话,大概是在通知其他家人。 3个小时后,晚上9点左右,ICU病区的电动大门打开,医生告诉产妇老公,病人情况不太好,去见后一面吧。 产妇于第二天凌晨过世,病因是突发肺栓塞和心脏栓塞。她只有34岁,大女儿10岁了,这次生的是个小男生。新生儿来到人世还不足24小时,还没有熟悉妈妈的味道…… 两天内连续两人过世,让陪护区迅速陷入了低气压,大家都有点情绪低落,以前还会彼此闲聊几句,互相鼓励,但这两天陪护区分外安静。 4数天前,常阿姨的女儿次出现在陪护区,因为这一天不是探视时间,女儿进不去看爸爸,只能在陪护区陪妈妈聊天。家里就这一个独生女,刚生二胎出完月子就来医院了。 说来这一家人真是惨,早几年,女儿的公公也患了恶性肿瘤;去年,常阿姨的女婿也查出患了喉癌,就在楼上的肿瘤科住院;再加上老太太患肺癌的老伴,一家有三口人,还都是顶梁柱的男人,都患了癌症。以后的生活,就靠他们娘俩,还拖着两个幼儿。 家里陷入这样的困境,也有亲戚劝常阿姨放弃老伴的治疗——反正治不好了,花好多钱,人也受罪。 常阿姨总是沉默不语。女儿走后,又来了个护工帮常阿姨一起陪护。这个护工已经在老太太家工作五六年了,日常都是下午去老太太家。他自己跑来医院,一定要帮帮忙。一开始还是每天下午来医院,后来变成全天都待在医院了。有一天,常阿姨拿了一个信封 ,要塞给护工,护工推让半天就是不要。等护工走后,常阿姨跟我们聊天时说,人家本来是工作半天的,现在变成了全天,一定得把多余的工时费补给人家,处得好是处得好,钱该给还是得给,一码是一码。护工悄悄把信封又塞回常阿姨包里。他说:“我不能要老太太这钱。这么些年在他们家帮忙,处得挺好,逢年过节老太太都忘不了我。再说,我来也不是为了钱,是看老太太一个人真是不容易,再说谁都知道ICU是个无底洞,我也想劝老太太理性点,好歹给自己留点棺材本。”“理性点”是陪护区家属日常聊天常常提起的词。也经常会有病人家属,选择放弃治疗。 一个很年轻的糖尿病引发的并发症患者,进入昏迷后,他的爱人选择了放弃抢救。签字时,病子和15岁的儿子都在,妻子签完字,要求让儿子也签字,医生提醒说不需要,儿子还是未成年人。妻子转头看着儿子说:“我就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,我希望这个决定是我们共同作出的。” 儿子说:“妈,我理解,我同意,多少年后我也不会后悔。” 妻子泪如雨下。 有位75岁的车祸伤者,被大货车撞到,伤情非常严重——半数肋骨骨折,盆骨骨折,脏器受损。家里来了十几口人,神情严肃地坐在陪护区开会。家人想放弃治疗,让老人回到村里的家中,“我们是农民,种了一辈子地,咽气儿也得在自己家炕头上”。 所有亲属都同意。的问题是,如果老人在家中过世,没有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。而老人是交通肇事受害者,法律上需要这一纸证明来结案,家属们才能拿到赔偿款。陪护区外永远人满为患的走廊 这家人开了一整天会,后还是选择了前一种方案——他们租了一辆救护车,带着氧气袋,把老人带回了家。 另一家的老人情况也类似,儿子坚决不放弃治疗,拒绝了所有亲戚的劝说。但是,在ICU病房住了2周后,坚持不住了,费用实在承担不了。儿子去联系了医疗器械公司,买了便携式呼吸机、吸痰器、心率监护机等,自己学了一天怎么使用,回家组装了一个山寨版的“重症监护室”,把老父亲接回了家。 在这里面的费用一天大概少两千块,如果用药物较多的话,大概就要到七八千块。如果还有抢救和手术的费用,就更高。 住久的一位,已经住了2年,去年花了78万,因为他是在职员工,社保及各种保险报销了50万左右,家庭承担了28万。但对于普通百姓,每天里面递出来的账单,仍然是个无法承受的数字。 4床的大哥总是被催费,ICU里住着他父亲。每天护士都要出来叫一遍:“4床又欠费了,去缴费!”每次交完费回来,大哥都会感叹——4000斤麦子又没了。 我问他家几亩地,他说有10亩,今年小麦价格高,本来想多卖点钱留着明年做点小生意,现在全送到医院的收费处了。 有位医生曾开导陪护区的人:“人这一辈子攒的那点钱,百分之八十都花在生命后这一个月了,但即使花了钱,生命也毫无质量,有时候理性点做选择也是对的。” 但是,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这个选择终归不好做。 510月4日深夜,常阿姨的老伴情况恶化。夜里两三点钟,医生出来叫家属,说老人瞳孔散开,怕是不行了,叫常阿姨进去赶紧见一面。 老太太没有惊慌,先打电话给二弟,让二弟去家里把老伴的殓衣等一应物件都拿过来,说:“我都收拾好了,打包放在门口旁边的柜子里,你打开就能看得见,所有东西都在里面了。”然后准备进ICU病区里。 在门口穿隔离衣的时候,她手抖,怎么都系不上带子。我帮她系好,她苦笑一下,说:“你看,事到临头,还是不行。” 老太太在里面待了很久,快天亮时又出来了,一言不发。后来从护士处得知,老爷子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,又回来了,但是陷入深度昏迷,彻底没了意识。 老人昏迷前因肿瘤扩散引起肾衰,一直在做着血液透析。医生委婉地告诉常阿姨这些额外措施都不起什么作用了,徒增病人的痛苦。 老太太终于下决心放弃血透治疗。 这个决定不好下,常阿姨哭了一上午。下午医生上班时又来问她,她进去签了字,出来后跌坐在床上失声痛哭,说:“你要理解我呀,我是真不想让你再受罪了……” 已经坚持了18年,很难说终这算不算理性的选择。 10月5日一整天,从下午到晚上,老太太一直精神萎靡地躺在床上,不说话也没吃饭,瘦瘦小小地蜷成一团躺在那儿。签完字后,常阿姨沉默地面朝里躺在床上 这天夜里,我轮班回家睡觉。6日下午来替换时,发现老太太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,人去楼空。 妹妹告诉我,6日下午1点50分左右,常阿姨的老伴过世了。 在ICU病房待久了,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病人和家庭,遭遇各种各样的人性。让我困惑的,其实是那个“边界”在哪里?怎么做算够了,可以心平气和地放手?这条走廊又长又安静,鲜有人走,走廊尽头是ICU病房的西门,过世的人从这里离开,运往太平间或殡仪馆 我们可以用一万种语言、一万种说辞来说服一个疲惫的妈妈,放弃对昏迷的孩子生命的坚持,但是她还是会选择坚持,哪怕这种坚持已经没太多意义;也有人仿佛很容易就做出放弃生命的决定,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亲人的,好像那道边界就在随手可及的地方,眨眨眼就迈过去了。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,真正面对抉择时,我们必定是孤独的,没有前例可循,无人共担风险,只有自己,站在十字路口,孤立无援。 医学的边界很容易明白,无自主呼吸,心脏停跳一段时间后,就可以宣布死亡了。但是,从生到死,所要经历的比这漫长复杂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