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为医护人员,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的住院大军中,倚靠在铁打的营盘里,扶助着流水的患者。想必每位同行都有见过不少赖着不愿意出院的患者,也都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应对技巧。但某一天,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,他的行为让你不解,让你想知道他背后的故事。在我们医院,这个人叫老于。1老于是我们科室的「老」病人。说他老有两个原因。,他年龄大,73 岁了,符合「老年人」这个称谓。第二,他从 5 年前开始,就反反复复地来我们这儿住院,每次一住都至少一个月。当然了,医生们在医保中心和医保基金的双重压力下,对住院天数、药品比例等等指标格外敏感,不可能任由患者随心所欲地住到地老天荒。每当住院时间快到一个月的时候,他的御用大夫林医生就开始动员他出院。「老于啊,你现在症状好多了是吧?气喘的也很匀了,肺部啰音也没有了,可以出院了啊!今天针一打完,就让你陪护来拿出院小结,好吧?」此时,老于便摆出可怜巴巴的声音央求道:「我觉得偶尔还是有些胸闷呀!让我再住一阵子吧,林医生?」「你都住一个月了,我也很为难你知道吧?见好就收,回去吧……」这样的对话,在过去 5 年里重复了一次又一次,以至于我们老年科的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,倒背如流。 后,无论林医生是上午 10 点还是下午 4 点给他办理出院,到了当天深夜 11 点,老于必定被轮椅气喘吁吁地推回来。被患者包围的日常(作者供图)他根本不走寻常路,既不打 120,也不走急诊通道,直接坐电梯来到老年科,把值夜班的同事气得满眼喷火——在医院上班的人都有切肤之痛,谁愿意深更半夜收病号啊?病区里那六七十个病人的维稳工作已经够受了,长达七个小时的值班时间里,发热的,的,心慌的,血压高的,失眠的,举不胜举,那是按下葫芦浮起瓢、此起彼伏。医生伏案忙于写病历,护士两脚不停奔病房。好不容易熬到凌晨一点,人困马乏,两眼酸涩,医生去值班室躺下,还要应对后半夜各种不可预知的突发状况;护士抓紧记录护理病历、完善护理表格、照射紫外线灯等等。躯体的劳乏、精神的萎靡混着漆黑的夜,一起扑来——但往往就在此刻,老于驾到!可怜的医生护士们有些傻眼了。唐代诗人白居易有首的《卖炭翁》,说的是卖炭老者盼望天越冷越好,尽管他自己都冻的瑟瑟发抖,为了卖掉自家的炭,不得已祈求老天爷「心忧炭贱愿天寒」——面对白天正常出院的患者,医护人员的心理又是怎样的呢?「辛苦熬夜将到头,心忧病人安宁否?耳听电梯隆隆吼,胆怯急诊送重症。翩翩两骑来是谁?出院患者轮椅抖!」那沮丧又无助的心情,大概跟卖炭翁是一样的。 就是这个老于,五年里他风雨无阻,只要白天办理了出院,夜里他必定来报到,医护人员提到他,莫不五味杂陈。大家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,在拎人排队方面经验相当老道。谁的病情怎么样,凭肉眼一瞧,生命体征一测,心电图一拉,有没有问题基本了然于胸。但对于老于每每深夜大驾光临,诉说种种不适,大家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态: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他说心悸,马上做心电图;他说头昏,马上量血压;甚至没等他说出其他不适,快速血糖测一个,结果一切正常,所有的数值都不肯支持他口中的症状。他眼巴巴地望着两眼熬出大眼袋的医生:「让我住院吧!」让大家哭笑不得的是,只要一躺在洁白的病床上,他马上气儿匀实了,不晕,胸不闷了,屡试不爽。让人不得不到那个的广告:「自从服用了 XX 药,心不慌了,吃饭香了,走路也有劲儿了!」对老于来说,这一味「灵丹妙药」,大概就是我们科的病床了。2初,科室年轻人居多,值夜班遇到他的概率大,特别看不惯他的这种做派,常常嘲讽他是「深夜观光客」。「以后出院,你就给自己和陪护一人买一件白大褂,这样就感觉自己在医院了,不用害怕。」我们常常和他这么开玩笑。直到有一天,林医生给大家讲了老于的故事。 年轻时,老于在一家企业担任领导职务,往来应酬是家常便饭,烟不离手,酒不离口,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吃饭、唱 K。老婆苦口婆心规劝,他置若罔闻:「哼!这样才是人生,有人求我,说着好听的话,这样才够劲儿!」老于夜半应酬归来,多半醉酒,脚步踉踉跄跄,屡次卧倒在家中地板上。老婆身体羸弱,拉不起来这个壮汉,只好为他打地铺,裹好棉被,自己在旁边默默垂泪。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老婆终日郁郁寡欢,不到 50 岁就脑出血撒手人寰。老于中年丧妻,一夜之间成了鳏夫。他自己没觉得多么悲伤,但儿子却对他耿耿于怀,怨恨不已,认为母亲早逝都是父亲的过错,自从独立工作之后,与父亲渐行渐远,基本不来往。老于从此没人管束,更加逍遥自在,继续着从前的生活,心无旁骛,终于在 60 岁那一年左拥冠心病,右抱肝硬化。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,他愣住了,立即戒了烟酒。老于从不告诉儿子自己住院的消息。医生按照病历规范留了联系人电话,告知他父亲的病况,他沉默良久,回答了一个嗯。老于次看病,找的就是林医生,觉得效果好,老年科护士说话好听,爷爷长爷爷短的,认真又负责,让他倍感亲切和放心。尽管别人劝他应该去心内科、感染科治疗,他都一一拒绝,从此以后认定了老年科。初他尚可自理,自己在医院看病,输液,饿了就在外面买一碗饭吃,真应了那句古话:鳏夫房顶炊烟少,门前是非多。随着年龄渐长,身体吃不消了,两腿也没力气了,他再来住院的时候,就需要陪护了。在我们当地医院,只要肯花钱,陪护都是召之即来。因此老于都是先电话联系陪护,同他一道来医院。不过,和其他患者不同,老于经常换陪护。有同事好奇地问他:「于叔叔,为啥每次都换陪护啊?」他微微一笑,「你小娃子不懂吧?这些陪护一天收我 100 块钱啊!照顾久了,成了老油条,不那么尽心尽责,所以我要经常换人,考验他们。」这一番话说的病房里一片笑声。正在整理仪器的护士(作者供图)3 有一次,老于住在 2 号病房,和他一床之隔住着个 46 岁的小伙子,肥厚性心肌病。是的,在我们这个平均年龄 75 岁的老年科,这样的年龄是「小伙子」。小伙子开了家婚庆公司,自己担任司仪,生意好的不得了,天天都有预约业务。病情略微减轻,他便开始软磨硬泡,求医生护士批准他外出主持。「就让我出去一趟吧,客户点名让我主持今天的婚礼呀!全公司都指着我吃饭呢!」说着说着还把手机掏了出来,「看,我帅不帅?以后给你们看我的主持视频哦!」还别说,佛靠金装,人靠衣装。身穿笔挺的西装,脚蹬着媳妇特地擦的锃亮的皮鞋,这个平日病殃殃的家伙真是看着焕然一新。没办法,我们只好假装没看见他擅离病区,默在病历上记下「自行离院,后果自负」。但随着熬夜次数的增加,小伙子的病情加重,日渐衰弱。他再也没有请假出去搞他的婚庆司仪活动,每天无精打采地半靠在床上,连和老于聊天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媳妇送来精心烹饪的饭菜,他一口也吃不下。他的司仪活动从开始的电话遥控指挥,变成了视频教学,让合作伙伴按照他拟好的台词表演。后来,他连视频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是眼瞅着心电监护仪的蓝色屏幕发呆。在病房里目睹这一幕,值夜班的小护士直接泪目了。老于和小伙子初一起输液,一起服药,一起看电视,他常常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小伙子的妻子、母亲、哥哥轮流来送饭,嘘寒问暖,他却只有一个陪护,心里酸酸的。白天,隔壁病床的老爷子为老伴儿剪指甲,他从开头看到结尾,从个手指头看到后一个脚指甲,到自己孤家寡人,又是一番刺激。老于隔壁病床的老爷子为老伴儿剪指甲(作者供图)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思前想后,难以入眠。从前老婆经常为自己买解酒药、戒烟糖,他还冲她嚷:「这是哄小娃子的吧?我偏不吃!」每次醉酒后睡在地板上,早上醒来,常常忘记自己为啥会睡在这里,于是大吼大叫,老婆不知道流了多少无辜的眼泪。他长叹一口气,在病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