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不到八点,走廊里还有人在走动、聊天,我们这个病房的人就都躺下休息了。灯刚一关,靠窗睡在地上的4床陪护就响起了鼾声。4床是位犯心脏病的农村老太太,70岁,小个儿,驼背,颧骨有两块酡红。陪护是个老汉,爱说爱笑,高个儿,腰背挺直,胳膊上还长着疙瘩肉。那些天,母亲的高血压严重了,住进这个病房。心血管内科收治的患者,多数是心脏病。2床的大姐心绞痛,且有尿毒症,面色黑灰,每周需要透析3次。3床的老太太肺栓塞,第二次入院治疗。4床陪护的老汉干净勤快,给老太太晾水吃药、订饭削水果、打水洗脸洗脚,照顾得周到殷勤。老汉看起来比老太太年轻得多,起初,大家都以为是母子。熟悉后才知道,老汉是老太太的老伴儿,比老太太小两岁。2床的大姐冲我吐吐舌头说,男的心态要是好,就是比女的抗老。
2床和3床的家属有时上病房来探视,只有4床没人来看。老汉说,他有两个姑娘一个儿子,都在外地打工。老汉说,我身体好,陪护有经验;他们工作忙,要是心不静,我哪能放心。前些年我妈有病,卫生院护士给扎上点滴就走了,有时候滚针了,没处找人,我就逼着自己练习扎针,后来屯子里谁有个病扎个针,我都能上手!大家齐夸赞。医生让2床做个血管造影用于确诊,2床大姐既害怕又心疼钱,和她女儿嘟囔不想做。她撸起袖子给大家看,胳膊的血管隆起,青一块紫一块,都是血液透析扎针造成的。她真的不知道,脆硬的血管再一根管子得疼成啥样。4床老太太开口了。老太太一手捂着胸脯,一手伸出五根手指说,我做了5个支架,分两次做的。那个造影呀,就是往血管里打点药,在手腕处切个小口,探头插到血管里几分钟就完事了,一点儿不受罪。众人哗然。个头一米五,干巴瘦的老太太,心血管内竟然放了5个支架。老汉说,上次要不是为了给老伴儿看病,我也不能从大连辞了工作回家。老汉继续说,我在大连当环卫工,上一天班,休息一天,一个月工资好几千块钱,足够花了。老汉乐呵呵地手臂一挥,仿佛又回到他挥毫泼墨说了算的那块地界。有人问,老太太住院费用,三个孩子给拿呗?老汉想都没想地说,我打工挣的钱,看病都够了。再说了,农村合作医疗报销比例大,个人花不了几个钱的。老太太手上扎着输液针,坐在窗前的阳光里眯眯地笑着,抬着脸有些崇拜地看着站在床前阳光下的老伴儿。那就做个造影吧。2床的大姐说,国家给透析患者建了个透析专用账户,透析患者自己不花啥钱,老百姓看病吃药的那些事儿国家都管,咱怕啥呀!第二天,4床老太太的主治医生要求老太太做造影复查。这回轮到自己了,老太太反倒犹豫了。老汉打开微信,和三个孩子开了一个家庭会议。讨论的结果是,三个孩子都不同意做造影。老两口一个躺在床上,一个坐在床头,低声合计着。不做,支架三年了,没复查过,这次的昏厥和上次支架前一样,是不是哪里又堵了?做,万一发现有堵的地方,还能再支第6个支架吗?一整天,老两口有些沉默。晚上,老汉宣布,明天约做造影。疫情防控期间住上院不容易,国家还给报销大病医疗费,这次得给老伴儿彻底查查!第二天下午,老太太刚回病房,大家都关切地问咋样。老两口齐声说,一切都好,支了架的那几根血管也非常好!老汉没事的时候就研究下一餐让外卖送啥吃的,几乎每餐都不重样。不知谁说了一句,对老太太可真好呀!老汉说,结婚时人家不嫌咱穷,拉饥荒过日子那些年,跟我净过苦日子了,现在条件好了……4床老太太和母亲都在住院的第11天出了院。老太太上午输完了液,老汉办完了出院手续,中午就要离开了。老汉自言自语,说老伴儿晕车,下楼要买块姜贴肚脐。我说我刚好下去打饭,我去食堂要一片。送走了老两口,下午,我给母亲报了销,结了账也出了院。母亲的高血压有所缓解,一身轻松地走在医院的甬道上,阳光清透地洒在母亲身上……我仰头看到医院门诊楼上写着四个大字:人民医院。